燕一·苏秦死其弟苏代欲继之
苏秦死,其弟苏代欲继之,乃北见燕王哙曰:“臣,东周之鄙人也,窃闻王义甚高甚顺,鄙人不敏,窃释鉏耨而干大王。至于邯郸,所闻于邯郸者,又高于所闻东周。臣窃负其志,乃至燕廷,观王之群臣下吏,大王天下之明主也。”
王曰:“子之所谓天下之明主者,何如者也?”
对曰:“臣闻之,明主者务闻其过,不欲闻其善。臣请谒王之过。夫齐、赵者,王之仇雠也;楚、魏者,王之援国也。今王奉仇雠以伐援国,非所以利燕也。王自虑此则计过。无以谏者,非忠臣也。”
王曰:“寡人之于齐、赵也,非所敢欲伐也。”
曰:“夫无谋人之心,而令人疑之,殆;有谋人之心,而令人知之,拙;谋未发而闻于外,则危。今臣闻王居处不安,食饮不甘,思念报齐,身自削甲扎,曰有大数矣,妻自组甲絣,曰有大数矣,有之乎?”
王曰:“子闻之,寡人不敢隐也。我有深怨积怒于齐,而欲报之二年矣。齐者,我雠国也,故寡人之所欲伐也。直患国弊,力不足矣。子能以燕敌齐,则寡人奉国而委之于子矣。”
对曰:“凡天下之战国七,而燕处弱焉。独战则不能,有所附则无不重。南附楚则楚重,西附秦则秦重,中附韩、魏则韩、魏重。且苟所附之国重,此必使王重矣。今夫齐王,长主也,而自用也。南攻楚五年,蓄积散。西困秦三年,民憔悴,士罢弊。北与燕战,覆三军,获二将。而又以其余兵南面而举五千乘之劲宋,而包十二诸侯。此其君之欲得也,其民力竭也,安犹取哉?且臣闻之,数战则民劳,久师则兵弊。”
王曰:“吾闻齐有清济、浊河,可以为固;有长城、钜防,足以为塞。诚有之乎?”
对曰:“天时不与,虽有清济、浊河,何足以为固?民力穷弊,虽有长城、钜防,何足以为塞?且异日也,济西不役,所以备赵也;河北不师,所以备燕也。今济西、河北,尽以役矣,封内敝矣。夫骄主必不好计,而亡国之臣贪于财。王诚能毋爱宠子、母弟以为质,宝珠玉帛以事其左右,彼且德燕而轻亡宋,则齐可亡已。”
王曰:“吾终以子受命于天矣!”
曰:“内寇不与,外敌不可距。王自治其外,臣自报其内,此乃亡之之势也。”
白话文
苏秦死后,他的弟弟苏代想继承哥哥的事业,就北上拜见燕王哙说:“我是东周乡野之人,私下听说大王德行高尚、处事得当。我虽愚钝,还是放下农具来求见大王。到了邯郸后,听到的传闻比在东周时更令人敬仰。我怀着仰慕之心来到燕国朝廷,观察大王的群臣官吏,确信您是天下的明君。”
燕王问:“你所说的明君,该是什么样呢?”
苏代回答:“我听说,明君专注于听人指出过错,而不爱听赞美。请允许我指出大王的失误。齐国、赵国是您的仇敌,楚国、魏国是您的盟国。如今您却支持仇敌去攻打盟国,这对燕国不利。大王若细想此事,就会明白决策有误。若无人进谏,就不是忠臣所为。”
燕王说:“我对齐、赵两国,本不敢有攻打之心。”
苏代说:“没有算计他国之心却让人怀疑,危险;有图谋之心却被人察觉,愚蠢;计划未实施就泄露,更危险。我听说大王寝食难安,念念不忘报复齐国,亲自制作铠甲说‘有大计划’,王后也在编织甲绳说‘有大计划’,有这事吗?”
燕王坦言:“你既已知晓,我不隐瞒。我与齐国有深仇大恨,想报复已两年了。齐国是我的仇敌,所以我想攻打它。只是担忧国力衰弱,力量不足。你若能助燕国对抗齐国,我愿举国托付于你。”
苏代分析:“天下七大战国中,燕国最弱。单独作战不行,依附他国就能提升地位——南附楚国则楚强,西附秦国则秦强,依附韩魏则韩魏强。只要依附国强盛,大王地位自然提高。如今齐王自负,南攻楚五年耗尽储备,西抗秦三年民生凋敝,北与燕交战损兵折将,又调余力吞并五千乘的宋国及十二诸侯。这君主贪得无厌,百姓筋疲力尽,哪还能持续征战?况且屡战则民疲,久战则兵衰。”
燕王问:“我听说齐国有济水、黄河天险,又有长城、巨防要塞,果真如此吗?”
苏代答道:“不得天时,济水黄河算什么天险?民力枯竭,长城巨防算什么要塞?过去济西不征兵是为防赵,河北不驻军是为防燕。如今两地兵力尽出,国内空虚。骄横的君主不听谏言,亡国之臣贪图财物。大王若舍得派宠子或弟弟为人质,用珍宝贿赂齐臣,他们必感激燕国而轻视灭宋之果,齐国便可灭亡了。”
燕王说:“我终于明白你是受天命来助我的!”
苏代最后说:“内乱不除,外患难挡。大王处理外务,我策划内应,这才是灭齐的态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