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一·苏代谓燕昭王
苏代谓燕昭王白:“今有人于此,孝如曾参、孝己,信如尾生高,廉如鲍焦、史鰌,兼此三行以事王,奚如?”王曰:“如是足矣。”对曰:“足下以为足,则臣不事足下矣。臣且处无为之事,归耕乎周之上地,耕而食之,织而衣之。”王曰:“何故也?”对曰:“孝如曾参、孝己,则不过养其亲其。信如尾生高,则不过不欺人耳。廉如鲍焦、史鰌,则不过不窃人之财耳。今臣为进取者也。臣以为廉不与身俱达,义不与生俱立。仁义者,自完之道也,非进取之术也。”
王曰:“自忧不足乎?”对曰:“以臣忧为足,则秦不出殽塞,齐不出营丘,楚不出疏章。三王代位,五伯改政,皆以不臣忧故也。若自忧而足,则臣亦之周负笼耳,何为烦大王之廷耶?昔者楚取章武,诸侯北面而朝。秦取西山,诸侯西面而朝。曩者使燕毋去周室之上,则诸侯不为别马而朝矣。臣闻之,善为事者,先量其国之大小,而揆其兵之强弱,故功可成,而名可立也。不能为事者,不先量其国之大小,不揆其兵之强弱,故功不可成而名不可立也。今王有东向伐齐之心,而愚臣知之。”
王曰:“子何以知之?”对曰:“矜戟砥剑,登丘东向而叹,是以愚臣知之。今夫乌获举千钧之重,行年八十,而求扶持。故齐虽强国也,西劳于宋,南罢于楚,则齐军可败,而河间可取。”
燕王曰:“善。吾请拜子为上卿,奉子车百乘,子以此为寡人东游于齐,何如?”对曰:“足下以爱之故与,则何不与爱子与诸舅、叔父,负床之孙,不得,而乃以与无能之臣,何也?王之论臣,何如人哉?今臣之所以事足下者,忠信也。恐以忠信之故,见罪于左右。”
王曰:“安有为人臣尽其力,竭其能,而得罪者乎?”对曰:“臣请为王譬。昔周之上地尝有之。其丈夫官三年不归,其妻爱人。其所爱者曰:‘子之丈夫来,则且奈何乎?’其妻曰:‘勿忧也,吾已为药酒而待其来矣。’已而其丈夫果来,于是因令其妾酌药酒而进之。其妾知之,半道而立。虑曰:‘吾以此饮吾主父,则杀吾主父;以此事告吾主父,则逐吾主母。与杀吾父、逐吾主母者,宁佯踬而覆之。’于是因佯僵而仆之。其妻曰:‘为子之远行来之,故为美酒,今妾奉而仆之。’其丈夫不知,缚其妾而笞之。故妾所以笞者,忠信也。今臣为足下使于齐,恐忠信不谕于左右也。臣闻之曰:“万乘之主,不制于人臣。十乘之家,不制于众人。疋夫徒步之士,不制于妻妾。而又况于当世之贤主乎?臣请行矣,愿足下之无制于群臣也。”

白话文

有人对燕昭王说:“假如现在有这样一个人,他像曾参、孝己那样孝顺,像尾生高那样守信,像鲍焦、史鰌那样廉洁,兼具这三种品行来侍奉大王,您觉得如何?”燕昭王回答:“能这样就足够了。”那人说:“您若觉得满足,那我就不必侍奉您了。我宁愿隐居无为,回周地的上地去耕田种粮,织布穿衣。”燕王问:“为什么?”他答道:“孝顺如曾参、孝己,不过是奉养双亲;守信如尾生高,不过是不欺骗人;廉洁如鲍焦、史鰌,不过是不贪取他人财物。而我是个有进取心的人。我认为廉洁不会让人显达,信义不能助人立业。仁义只是自我完善的途径,并非进取的手段。”

燕王问:“自我修养还不够吗?”他回答:“若您认为自我修养足够,那秦国就不会东出崤山,齐国不会离开营丘,楚国不会跨越疏章。三王更迭、五霸改制,都是因为不满足于现状。若自我修养就足够,我早该去周地背筐种田了,何必来劳烦大王?从前楚国夺取章武,诸侯北面朝拜;秦国占领西山,诸侯西面臣服。当初若燕国不放弃周室故地,诸侯也不必另择他国朝见了。我听说,善谋事者先衡量国力强弱,才能建功立业;不善谋事者不量力而行,终将一事无成。如今大王有东征伐齐之心,我已看出来了。”

燕王问:“你如何得知?”他答:“您摩戟砺剑,登高东望叹息,所以我明白。就像乌获能举千钧,但八十岁时仍需人搀扶。齐国虽强,却在西边疲于应对宋国,在南边受困于楚国,此时正是击败齐军、夺取河间的良机。”

燕王说:“好!我愿拜你为上卿,赠百乘车马,请你为我出使齐国游说如何?”他拒绝道:“若因宠爱而赏赐,为何不赐给您的爱子、舅父、叔父甚至幼孙?反而给我这无能之臣?大王如何看待我的为人?我侍奉您靠的是忠信,只怕这份忠信反遭您身边人怪罪。”

燕王问:“臣子竭尽所能,怎会获罪?”他举例道:“从前周地上地有个故事:丈夫做官三年未归,妻子与人私通。情人问:‘你丈夫回来怎么办?’妻子说:‘别担心,我已备好毒酒等他。’丈夫归来后,妻子命妾侍奉毒酒。妾知情后,端酒途中暗想:‘若让主人饮下,他会死;若揭发主母,她会被逐。与其害主逐母,不如假装跌倒打翻酒。’于是故意跌倒洒酒。妻子却说:‘特意为接风备的美酒,竟被你打翻!’丈夫不明就里,鞭打妾侍。妾受罚正是因为忠信。如今我为您出使齐国,怕忠信之心不被理解。我听说:万乘之君不受臣子牵制,十乘之家不受众人左右,平民之士不受妻妾约束,何况当世贤主?我请求启程,愿您不受群臣挟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