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·丁前溪
丁前溪,诸城人,富有钱谷,游侠好义,慕郭解之为人。御史行台按访之。丁亡去,至安丘遇雨。避身逆旅。雨日中不止。有少年来,馆谷丰隆。既而昏暮,止宿其家,莝豆饲畜,给食周至。问其姓字,少年云:“主人杨姓,我其内侄也。主人好交游,适他出,家惟娘子在。贫不能厚客给,幸能垂谅。”问:“主人何业?”则家无资产,惟日设博场以谋升斗。次日雨仍不止,供给弗懈。至暮锉刍,刍束湿,颇极参差。丁怪之。少年曰:“实告客,家贫无以饲畜,适娘子撤屋上茅耳。”丁益异之,谓其意在得直。天明,付之金不受,强付少年持入。俄出仍以反客,云:“娘子言:我非业此猎食者。主人在外,尝数日不携一钱,客至吾家,何遂索偿乎?”丁赞叹而别。嘱曰:“我诸城丁某,主人归,宜告之。暇幸见顾。”数年无耗。
值岁大饥,杨困甚,无所为计,妻漫劝诣丁,从之。至诸城,通姓名于门者,丁茫不忆,申言始忆之。踩履而出,揖客入,见其衣敝踵决,居之温室,设筵相款,宠礼异常。明日为制冠服,表里温暖。杨义之,而内顾增忧,褊心不能无少望,居数日殊不言赠别。杨意甚急,告丁曰:“顾不敢隐,仆来时米不满升。今过蒙推解固乐,妻子如何矣!”丁曰:“是无烦虑,已代经纪矣。幸舒意少留,当助资斧。”走伻招诸博徒,使杨坐而抽头,终夜得百金,乃送之还。归见室人,衣履鲜整,小婢侍焉。惊问之,妻言:“自君去后,次日即有车徒赍送布帛米粟,堆积满屋,云是丁客所赠。又给一婢,为妾驱使。”杨感不自已。由此小康,不屑旧业矣。
异史氏曰:“贫而好客,饮博浮荡者优为之,异者,独其妻耳。受之施而不报,岂人也哉?然一饭之德不忘,丁其有焉。”

白话文

丁前溪是山东诸城人,家中钱粮富足,为人豪爽仗义,仰慕汉代侠士郭解的为人。御史行台查访到他,想招揽他。丁前溪逃走躲避,到了安丘县遇上下雨,便在一家旅店暂避。雨一直下到中午也没停。这时有个少年过来,招待他吃饭住宿十分丰盛。到了傍晚,丁前溪就在这户人家住下,少年还准备了草料喂牲口,照顾得很周到。丁前溪问少年姓名,少年说:“我家主人姓杨,我是他内侄。主人喜欢结交朋友,现在正好出门去了,家里只有女主人。家境贫寒招待不周,还望见谅。”丁前溪问:“主人是做什么的?”得知杨家没有固定产业,全靠每天开赌场赚点小钱维持生计。

第二天雨还是没停,少年依然周到地招待。到了晚上喂牲口时,丁前溪发现草料湿漉漉的,长短不齐,觉得奇怪。少年坦白道:“实不相瞒,家里穷得连牲口饲料都没有,刚才女主人拆了房顶的茅草来喂。”丁前溪更惊讶了,以为他们是想讨赏钱。天亮后他掏钱酬谢,少年却不肯收,硬塞给他带进去。不一会儿少年又把钱退回来,说:“女主人说:我们不是靠这个赚钱的。主人在外时,经常身无分文,客人来我家,怎么能要报酬呢?”丁前溪感叹不已,临走时嘱咐道:“我是诸城丁前溪,主人回来后请转告,有空务必来做客。”此后多年杳无音信。

后来遇上大饥荒,杨家穷得活不下去,妻子随口劝杨某去找丁前溪,杨某就去了。到了诸城,向门房通报姓名,丁前溪一时想不起来,杨某细说往事才记起。丁前溪趿着鞋跑出来迎接,请客人进屋,见他衣衫褴褛,就安排他住暖阁,设宴款待,礼遇有加。第二天又给他置办新衣帽,里外焕然一新。杨某心里感激,但惦记家里越发忧愁,暗想丁某怎么还不提资助的事。住了几天,丁前溪始终没表示,杨某忍不住说:“不敢隐瞒您,我来时家里米缸都见底了。现在承蒙您款待当然好,可我妻儿怎么办?”丁前溪笑道:“这个不用担心,我已经安排好了。您放宽心再住几天,我帮您准备盘缠。”说完就派人召集赌友,让杨某坐庄抽成,一夜就赚了百两银子,这才送他回家。

杨某到家一看,妻子穿着新衣裳,还有个小丫鬟伺候,惊问怎么回事。妻子说:“你走后第二天,就有人赶着车送来布匹粮食,堆了满屋,说是丁先生送的。还派了这个丫头使唤。”杨某感动不已。从此家境宽裕,再也不干开赌场的营生了。

异史氏评论说:“穷人好客,吃喝玩乐的人也能做到,难得的是他妻子这般深明大义。受人恩惠却不报答,还算人吗?但丁前溪对一饭之恩念念不忘,真可谓知恩图报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