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·道士
韩生,世家也。好客,同村徐氏常饮于其座。会宴集,有道士托钵门外,家人投钱及粟皆不受,亦不去,家人怒归不顾。韩闻击剥之声甚久,询之家人,以情告。言未已,道士竟入,韩招之坐。道士向主客皆一举手,即坐。略致研诘,始知其初居村东破庙中。韩曰:“何日栖鹤东观,竟不闻知,殊缺地主之礼。”答曰:“野人新至无交游,闻居士挥霍,深愿求饮焉。”韩命举觞。道士能豪饮。徐见其衣服垢敝,颇偃蹇,不甚为礼。韩亦海客遇之。道士倾饮二十余杯,乃辞而去。自是每宴会道士辄至,遇食则食,遇饮则饮,韩亦稍厌其频。饮次,徐嘲之曰:“道长日为客,宁不一作主?”道士笑曰:“道人与居士等,惟双肩承一喙耳。”徐渐不能对。道士曰:“虽然,道人怀诚久矣,会当竭力作杯水之酬。”饮毕,嘱曰:“翌午幸赐光宠。”次日相邀同往,疑其不设。行去,道士已候于途,且语且步,已至庙门。入门,则院落一新,连阁云蔓。大奇之,曰:“久不至此,创建何时?”道士答:“峻工未久。”比入其室,陈设华丽,世家所无。二人肃然起敬。甫坐,行酒下食,皆二八狡童,锦衣朱履。酒馔芳美,备极丰渥。饭已,另有小进。珍果多不可名,贮以水晶玉石之器,光照几榻。酸以玻璃盏,围尺许。道士曰:“唤石家姊妹来。”童去少时,二美人入,一细长如弱柳,一身短,齿最稚;媚曼双绝。道士即使歌以侑酒。少者拍板而歌,和者和以洞箫,其声清细。既阕,道士悬爵促釂,又命遍酌。顾问:“美人久不舞,尚能之否?”遂有僮仆展氍毹于筵下,两女对舞,长衣乱拂,香尘四散。舞罢,斜倚画屏。韩、徐二人心旷神飞,不觉醺醉。道士亦不顾客,举杯饮尽,起谓客曰:“姑烦自酌,我稍憩,即复来。”即去。南屋壁下,设一螺钿之床,女子为施锦裀,扶道士卧。道士乃曳长者共寝,命少者立床下为之爬搔。韩、徐睹此状颇不平。徐乃大呼:“道士不得无礼”往将挠之,道士急起而遁。见少女犹立床下,乘醉拉向北榻,公然拥卧。视床上美人,尚眠绣榻。顾韩曰:“君何太迂?”韩乃径登南榻,欲与狎亵,而美人睡去,拨之不转;因抱与俱寝。天明酒梦俱醒,觉怀中冷物冰人,视之,则抱长石卧青阶下。急视徐,徐尚未醒,见其枕遗屙之石,酣寝败厕中。蹴起,互相骇异。四顾,则一庭荒草,两间破屋而已。
白话文
【白话译文】
韩生是世家子弟,生性喜欢结交朋友。同村的徐某常在他家喝酒。一次宴席上,有个道士托着钵站在门外,仆人塞钱和米给他,他都不收,也不离开。仆人一怒之下径自回去了。韩生听到门外久久传来叩门声,询问仆人,才得知实情。话还没说完,道士竟自己走了进来。韩生招呼他入座,道士向主客微微拱手,便坐下了。简单交谈后,得知他原本住在村东的破庙里。韩生说:”道长何时仙居东观?我竟不知,实在怠慢了。”道士答:”山野之人初来乍到,没有朋友。听闻居士慷慨,特来讨杯酒喝。”韩生便命人斟酒。道士酒量惊人。
徐某见他衣衫褴褛,态度轻慢,不太恭敬。韩生也只当他是江湖散人。道士连饮二十多杯才告辞。此后每逢宴席,道士必来。韩生渐渐嫌他来得太勤。一次酒席上,徐某讥讽道:”道长整日做客,何时做回东道主?”道士笑道:”贫道与居士一样,不过是一副皮囊装个酒囊罢了。”徐某语塞。道士又说:”不过贫道早有心意,改日定当备薄酒相请。”
次日,两人应邀前往,心里怀疑道士没能力设宴。走到半路,道士已在路边等候。三人边走边聊,转眼到了庙前。一进门,只见庭院焕然一新,楼阁连绵,两人大为惊奇:”许久不来,何时建的这些?”道士答:”刚落成不久。”进入内室,陈设之华丽连世家都罕见。两人肃然起敬。
刚落座,就有十六七岁的俊俏童子穿着锦缎朱鞋来斟酒上菜。佳肴美酒,极尽丰盛。饭后另有精致点心,许多叫不出名的珍果盛在水晶玉石器皿里,映得桌案生辉。又用一尺多宽的玻璃盏盛酒。道士吩咐:”叫石家姐妹来。”童子去后不久,两位美人进来,一个身材纤细如弱柳,一个娇小玲珑更显年少,都是绝色佳人。道士让她们唱歌助兴。年幼的打着拍子唱歌,年长的用洞箫伴奏,清越动听。唱罢,道士举杯一饮而尽,又命给客人斟满,转头问美人:”许久不跳舞了,还会吗?”立刻有童仆在席前铺开地毯,两女相对起舞,长袖翻飞,香风四溢。舞毕,斜倚在画屏边。韩徐二人看得神魂颠倒,不觉大醉。
道士也不招呼客人,自己干杯后起身说:”二位自便,我稍歇片刻就来。”说完去了南屋。只见墙边摆着螺钿镶嵌的床,美人铺好锦被,扶道士躺下。道士拉着高个女子同睡,让年幼的站在床边给他挠痒。韩徐见状愤愤不平。徐某大喊:”道士不得无礼!”冲过去要阻拦,道士急忙跳窗逃走。徐某见少女还站在床边,乘醉把她拉到北榻,公然搂着睡下。韩生看南榻上的美人仍在安睡,对徐某说:”你也太死板了!”说完径直上了南榻,想亲近美人,可对方沉睡不醒,怎么推都不动,只好抱着她睡了。
天亮时酒醒,韩生觉得怀里冰凉刺骨,睁眼一看,自己竟抱着长条青石躺在台阶下。急忙去看徐某,见他还枕着茅坑的臭石头,在破厕所里酣睡。踢醒他后,两人面面相觑。环顾四周,只见满院荒草,两间破屋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