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·狐妾
莱芜刘洞九官汾州,独坐署中,闻亭外笑语渐近,入室则四女子:一四十许,一可三十,一二十四五已来,末后一垂髫者,并立几前,相视而笑。刘固知官署多狐,置不顾。少间,垂髫者出一红巾戏抛面上,刘拾掷窗间,仍不顾。四女一笑而去。
一日年长者来,谓刘曰:“舍妹与君有缘,愿无弃葑菲。”刘漫应之,女遂去。俄偕一婢拥垂髫儿来,俾与刘并肩坐。曰:“一对好凤侣,今夜谐花烛。勉事刘郎,我去矣。”刘谛视,光艳无俦,遂与燕好。诘其行迹,女曰:“妾固非人,而实人也。妾前官之女,盅于狐,奄忽以死,窆园内,众狐以术生我,遂飘然若狐。”刘因以手探尻际,女觉之笑曰:“君将无谓狐有尾耶?”转身云:“请试扪之。”自此,遂留不去,每行坐与小婢俱,家人俱尊以小君礼。婢媪参谒,赏赉甚丰。
值刘寿辰,宾客烦多,共三十余筵,须庖人甚众;先期牒拘仅一二到者。刘不胜恚。女知之,便言:“勿忧。庖人既不足用,不如并其来者遣之。妾固短于才,然三十席亦不难办。”刘喜,命以鱼肉姜椒悉移内署。家中人但闻刀砧声繁不绝。门内设以几,行炙者置柈其上,转视则肴俎已满。托去复来,十余人络绎于道,取之不绝。末后,行炙人来索汤饼。内言曰:“主人未尝预嘱,咄嗟何以办?”既而曰:“无已,其假之。”少顷呼取汤饼,视之三十余碗,蒸腾几上。客既去,乃谓刘曰:“可出金资,偿某家汤饼。”刘使人将直去。则其家失汤饼,方共惊疑,使至疑始解。一夕夜酌,偶思山东苦醁,女请取之。遂出门去,移时返曰:“门外一罂可供数日饮。”刘视之,果得酒,真家中瓮头春也。
越数日,夫人遣二仆如汾。途中一仆曰:“闻狐夫人犒赏优厚,此去得赏金,可买一裘。”女在署已知之,向刘曰:“家中人将至。可恨伧奴无礼,必报之。”仆甫入城,头大痛,至署,抱首号呼,共拟进医药。刘笑曰:“勿须疗,时至当自瘥。”众疑其获罪小君。仆自思:初来未解装,罪何由得?无所告诉,漫膝行而哀之。帘中语曰:“尔谓夫人则已耳,何谓狐也?”仆乃悟,叩不已。又曰:“既欲得裘,何得复无礼?”已而曰:“汝愈矣。”言已,仆病若失。仆拜欲出,忽自帘中掷一裹出,曰:“此一羔羊裘也,可将去。”仆解视,得五金。刘问家中消息,仆言都无事,惟夜失藏酒一罂,稽其时日,即取酒夜也。群惮其神,呼之“圣仙”,刘为绘小像。
时张道一为提学使,闻其异,以桑梓谊诣刘,欲乞一面,女拒之。刘示以像,张强携而去。归悬座右,朝夕祝之云:“以卿丽质,何之不可?乃托身于髪髪之老!下官殊不恶于洞九,何不一惠顾?”女在署,忽谓刘曰:“张公无礼,当小惩之。”一日张方祝,似有人以界方击额,崩然甚痛。大惧,反卷。刘诘之,使隐其故而诡对。刘笑,曰:“主人额上得毋痛否?”使不能欺,以实告。
无何婿亓生来,请觐之,女固辞之,亓请之坚。刘曰:“婿非他人,何拒之深?”女曰:“婿相见,必当有以赠之。渠望我奢,自度不能满其志,故适不欲见耳。”既固请之,乃许以十日见。及期亓入,隔帘揖之,少致存问。仪容隐约,不敢审谛。即退,数步之外辄回眸注盼。但闻女言曰:“阿婿回首矣!”言已大笑,烈烈如鸮鸣。亓闻之,胫股皆软,摇摇然如丧魂魄。既出,坐移时始稍定。乃曰:“适闻笑声,如听霹雳,竟不觉身为己有。”少顷,婢以女命,赠亓二十金。亓受之,谓婢曰:“圣仙日与丈人居,宁不知我素性挥霍,不惯使小钱耶?”女闻之曰:“我固知其然。囊底适罄;向结伴至汴梁,其城为河伯占据,库藏皆没水中,入水各得些须,何能饱无餍之求?且我纵能厚馈,彼福薄亦不能任。”
女凡事能先知,遇有疑难与议,无不剖。一日并坐,忽仰天大惊曰:“大劫将至,为之奈何!”刘惊问家口,曰:“余悉无恙,独二公子可虑。此处不久将为战场,君当求差远去,庶免于难。”刘从之,乞于上官,得解饷云贵间。道里辽远,闻者吊之,而女独贺。无何,姜瓖叛,汾州没为贼窟。刘仲子自山东来,适遭其变,遂被其害。城陷,官僚皆罹干难,惟刘以公出得免。
盗平,刘始归。寻以大案桂误,贫至饔飧不给,而当道者又多所需索,因而窘忧欲死。女曰:“勿忧,床下三千金,可资用度。”刘大喜,问:“窃之何处?”曰:“天下无主之物取之不尽,何庸窃乎!”刘借谋得脱归,女从之。后数年忽去,纸裹数事留赠,中有丧家挂门之小幡,长二寸许,群以为不祥。刘寻卒。

白话文

莱芜人刘洞九在汾州做官。一天,他独自坐在官署中,听见亭子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说笑声。随后,四个女子走进屋来:一个大约四十岁,一个三十岁左右,一个二十四五岁,最后是个垂着头发的小姑娘。她们并排站在桌前,相视而笑。刘洞九知道官府里常有狐狸出没,就没理会。过了一会儿,小姑娘拿出一条红巾,顽皮地扔到他脸上。刘洞九捡起来扔到窗台上,仍然不理她们。四个女子笑了笑离开了。

又有一天,那个年纪最大的女子来了,对刘洞九说:“我妹妹和你有缘分,希望你别嫌弃她。”刘洞九随口答应了一声,那女子就走了。不一会儿,她带着一个丫鬟,扶着那个垂发的小姑娘来了,让她和刘洞九并肩坐下,说:“你们真是天生的一对,今晚就成亲吧。好好伺候刘郎,我走了。”刘洞九仔细端详小姑娘,见她容貌艳丽,无人能比,就和她欢好了。刘洞九问她的来历,她说:“我本不是人,但实际上又是人。我是前任官员的女儿,被狐狸精迷惑而死,葬在花园里。狐狸们用法术救活了我,所以我就飘飘然像狐狸一样了。”刘洞九听了,伸手去摸她的屁股。女子察觉了,笑着说:“你该不是以为狐狸有尾巴吧?”转过身去说:“你摸摸看。”从此,她就留在这里不走了。她和小丫鬟形影不离,家人都把她当正妻一样尊敬。丫鬟仆妇来拜见她,她给的赏赐都很丰厚。

到了刘洞九过生日时,宾客很多,需要办三十多桌酒席,需要很多厨师,但官府事先征调的厨师只来了一两个。刘洞九非常生气。女子知道了,就说:“别发愁。厨师既然不够用,不如把来的也打发走。我虽然没什么本事,但办三十桌酒席也不难。”刘洞九很高兴,让人把鱼肉蔬菜和调料都搬到内衙来。家里人只听见刀和砧板的声音响个不停。门内放了一张桌子,端菜的人把盘子放在上面,转眼间菜肴就摆满了。仆人不断端走菜肴,又不断有新菜送来,十几个仆人来来往往,络绎不绝,取之不尽。最后,端菜的人来要汤饼。里面的人说:“主人没预先吩咐,临时哪能准备?”过了一会儿又说:“没办法,去借一些吧。”不一会儿,就喊人来取汤饼。大家一看,三十多碗汤饼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。客人走后,女子对刘洞九说:“拿出钱来,去偿还某家的汤饼钱。”刘洞九派人把钱送去。那家人正为丢失了汤饼而惊疑,见来人送钱,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一天晚上,刘洞九喝酒时偶然想起家乡的苦醁酒。女子说自己去取,就出门了。过了一会儿回来说:“门外有一坛酒,够你喝几天的。”刘洞九出去一看,果然有一坛酒,真是家乡的瓮头春。

过了几天,刘洞九的夫人派两个仆人到汾州来。路上,一个仆人说:“听说狐夫人赏赐很丰厚,这次去得了赏钱,可以买件皮袄。”女子在官署里已经知道了,对刘洞九说:“家里人要来了。可恨这奴才无礼,我一定要教训他。”那仆人刚进城,头就突然疼起来。到了官署,他抱着头大声喊叫,大家商量着要给他请医生。刘洞九笑着说:“不用治,到时候自然会好。”大家都怀疑他得罪了小夫人。仆人想:我刚来,行李还没打开,怎么会得罪她呢?没处诉说,只好跪着用膝盖走到帘子前哀求。帘子里的人说:“你叫夫人也就算了,为什么还加上个‘狐’字?”仆人这才明白,不停地磕头求饶。帘子里又说:“既然想要皮袄,怎么还这么无礼?”过了一会儿又说:“你的病好了。”话音刚落,仆人的头就不疼了。仆人拜谢后正要退下,忽然从帘子里扔出一个小包,说:“这是一件羊皮袄,拿去吧。”仆人解开一看,是五两银子。刘洞九问起家里的情况,仆人说一切平安,只是有天晚上丢了一坛酒,算算时间,正是女子取酒的那天晚上。大家都敬畏她的神通,称她为“圣仙”,刘洞九还为她画了一幅小像。

当时,张道一担任提学使,听说了这件奇事,就以同乡的名义来拜访刘洞九,想见女子一面。女子拒绝了。刘洞九拿出画像给他看,张道一硬要带走。回家后,他把画像挂在座位旁边,早晚对着画像祷告说:“以你的美貌,跟谁不行?为什么非要跟着一个老头子?我自认为不比刘洞九差,为什么不来看我一眼?”女子在官署里忽然对刘洞九说:“张公太无礼,得稍加惩罚。”一天,张道一正在祷告,好像有人用界方打他的额头,砰的一声,疼得要命。他非常害怕,赶紧把画像送了回去。刘洞九问他原因,他隐瞒实情,胡乱应付。刘洞九笑着说:“你额头上是不是疼了?”张道一无法隐瞒,只好如实相告。

不久,刘洞九的女婿亓生来,请求拜见女子。女子坚决推辞,亓生却一再请求。刘洞九说:“女婿又不是外人,为什么这么坚决拒绝?”女子说:“女婿来见我,一定要有所馈赠。他对我期望太高,我估计满足不了他的愿望,所以不想见他。”在亓生一再请求下,女子答应十天后见面。到了约定的日子,亓生进来,隔着帘子行礼,稍稍问候了几句。只见女子仪容隐约,不敢细看。告辞时,他退了几步,又回头盯着看。只听女子说:“女婿回头了!”说完大笑起来,笑声像猫头鹰叫一样刺耳。亓生听了,两腿发软,摇摇晃晃,魂飞魄散。出来后,坐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定下神来。他说:“刚才听见笑声,就像听见霹雳,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。”过了一会儿,丫鬟奉女子之命,送给亓生二十两银子。亓生接过银子,对丫鬟说:“圣仙天天和岳父在一起,难道不知道我生性挥霍,不习惯花小钱吗?”女子听了说:“我早知道他会这样。钱袋正好空了;前些日子和同伴到汴梁,那里被河伯占据了,库银都淹在水里,我们各自捞了一点儿,哪能满足他贪得无厌的要求?就算我能多送他些,他福分浅薄也承受不起。”

女子凡事都能未卜先知。刘洞九遇到疑难和她商量,她总能剖析明白。一天,两人并排坐着,女子忽然仰天大惊,说:“大难要来了,怎么办!”刘洞九惊慌地问家人会不会有事,女子说:“别人都没事,只有二公子令人担忧。这里不久就要变成战场,你应该请求出差到远方去,才能躲过这场灾难。”刘洞九听从了她的建议,向上司请求,得到押送饷银到云南、贵州的差事。路途遥远,听说的人都替他担忧,只有女子向他祝贺。不久,姜瓖叛乱,汾州陷落,成了贼窝。刘洞九的二儿子从山东来,正好赶上这场变乱,被杀死了。汾州城陷落时,官员们都遭了难,只有刘洞九因为出差在外得以幸免。

叛乱平定后,刘洞九才回来。不久,他因为一桩大案受到牵连,穷得连饭都吃不上,而当权者又对他多方勒索,他因此忧愁困窘,几乎想死。女子说:“别发愁,床底下有三千两银子,可以拿来用。”刘洞九大喜,问:“从哪儿偷来的?”女子说:“天下无主的东西取之不尽,还用得着偷吗!”刘洞九借机脱身回乡,女子也跟着他去了。几年后,女子忽然离去,留下一个纸包,里面有几样东西,其中有一件丧家挂在门上的小幡,只有两寸多长,大家都认为是不祥之兆。不久,刘洞九去世了。